反對的人都老了
2011-03-24
那一代人很好,至少對中國留學生很好,非常好。這次日本福島核電站因地震和海嘯而發生放射性物質洩漏事故,讓我想起過去,也再次想起他們。
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和日本之間還有著巨大經濟差距,現在雖然可以通過數值來精確計算那差距到底有多大,不過當時平攤在每個個體體驗裡,則是現在的人們難以想像的。
來日本留學,不論官費還是私費,他的震撼程度絕對要遠遠大於現在從中國內陸最貧困地區去深圳、廣州、上海、北京等城市打工的農民工。現在再怎麼苦,他們也吃得上白菜,也能保證一日三餐。
可那時來日本的人,就是吃不上棵白菜!咬咬牙,也不是買不起,只是覺得不值。那時正趕上日本冒戰後「泡沫」,超市裡一棵白菜的價格,在黑龍江秋天的白菜地裡可以拉出滿滿一車。
有個省委書記來「友好訪問」了一趟,回去痛斥東京面條的價格:650日元哪!同志們,在咱們國家能買多少碗了?還發表在當時的《人民日報》上,好信兒者不妨查查。
http://www.facebook.com/nuclearfree
http://www.facebook.com/nukefree
總之,物價昂貴,大家都苦。苦在為了省錢,能省一個是一個。一天只吃一頓飯的有,幾年不吃蘋果的有,在飲料工廠打工,不肯出10之1價錢去喝那處理飲料(磕癟了的灌裝飲料,向員工廉價處理)的有,雖然氣溫已高達40幾度。
那時的日元,很值錢。區區7萬日元的生活費就是國內大學講師一年半的工資。留學生打工掙錢養活自己沒什麼抹不開面兒的,卻也能在車間裡遇到來自國內的高知。教授不說,還是什麼所長呢。穿著西裝趕來的,上夜班。邊換工作服邊抱怨,宴會才完,日本教授就是愛喝,沒完沒了……。兒子在家等著結婚,他得趁著在日本期間打點兒黑工多帶回「幾大件」才行。教授工資很高,但他能拿到的卻沒幾個,絕大多數都得上繳——按照當時的國家規定。
所謂「斯文掃地」,是指體面的富人而言,跟窮人大抵無關,即便是教授。
有一次回國,一個朋友問我:「日本人歧視中國人嗎?」我知道,幾乎在國內朋友所有關於日本的提問中,其實都早已有了提問者自己期待的回答。但首先這是個我無法回答的提問。因為我代表不了所有中國人,也不知道1億2千萬「日本人」都在怎麼想,怎麼看。
根據自己的經驗思考,我不會輕易贈送朋友那種他所期待的答案,卻也只能以間接的方式來回答,提醒他想想看,我們大城市的居民是怎樣看待和對待那些外來農民工的呢?有錢人看待窮人,本地人看待外地鄉下人,西裝革履看待大棉襖二棉褲,寶馬奔馳看待手扶拖拉機、自行車乃至驢車馬車,海參鮑魚看待幾塊錢的盒飯,為了出氣而砸蘭博基尼蓋拉多跑車的大款看待撿破爛的……那目光裡包含什麼都顯而易見。
這種目光在日本也有吧,肯定會有。因為中日之間那時畢竟處在巨大的「格差」當中,遭受冷漠與白眼也都正常。但是,憑良心說,我沒遭遇過這種東西,哪怕是在那打工的時代。不過,或許是幸運也未可知。
那時,有很多日本人在幫助中國留學生,尤其是那些年齡大的。他們會微笑著聽你講完磕磕巴巴講不出來、講出來又是前言不搭後語、表達混亂的日語,然後再用自己的話語——當然是正確的日語——把你要說的意思理順,反饋給你:看看是不是這樣的意思?別的不說,只是那份耐心,現在想來就足以令人慨嘆。很多人就為了跟留學生交流,竟在七老八十的年齡段開始學中文,而且也不讓白教,都付學費給上課的留學生。單是藤井老太,就給十幾個留學生開辦過漢語班,自己分文不取,每次下課還請「老師」吃飯,並把當天收入如數交給那上課的留學生。
「不吃蔬菜可不行!」岡本老爺子聽大夥抱怨日本白菜貴,每次來都帶上兩顆白菜以及比白菜更貴的菜。有時誰都不在,他就把菜放在門口。又有熟人來留學,哥兒幾個合住的房子安頓不下,就給神田先生打點電話。僅僅是在一次市民集會上的一面之交。那時得了一張他的名片,還記得他說過「有困難找我」。真的找上了,二話不說就答應:「反正我大多住在『塾』裡,就住我那房子好了。」結果把人從機場接來送過去,一住就是半年,連房費都沒要。神田先生開辦一所私塾——相當於中國的高考補習班——把一批批學生送進名牌大學,卻又在1995年阪神大地震時把他們都叫回來:組建市民網絡,救援去!他們的一項重點就是救助外國留學生。「要是發生像1923年東京大地震時因謠言而使很多在日朝鮮人遇害的事件可就糟了」。「至於嗎?」「但願不會,你也別把日本人想得太好。」 神田先生的表情至今依舊清晰。
幫助中國留學生的日本人幾乎都不是有錢人,很多人都靠退休年金生活,也同樣承受著巨大的生活壓力,卻為本來並不相識的留學生們付出。一張夠打一次國際長途的電話卡,幾張電車的乘車券,一桶牛奶,幾袋面包,一頓午飯,一次午後咖啡館的談話,一次假期裡的日本鄉間旅行……雖然都是點點滴滴,但對背井離鄉的人來說,卻是一種莫大的親切,那慰藉恰似一股暖流,娟娟流淌在那艱苦的留學時代的記憶裡。
我們何以被善待?我也想過這個問題。除了個人因素外,主要還取決於當時中日關係的大環境。日本絕大多數人都對中國抱有「親近感」,其中的許多人甚至對中國懷有濃烈的「鄉情」:或在中國某地出生,或唸過書或工作過。就連中日邦交正常化,由中國看日本,也是「以民促官」的結果。主動跟中國留學生接近並且向他們提供幫助的人,大多是有中國情結的親華派。其中有些人也參加政治活動,或屬於什麼政治團體,從主張上看,不論按照過去還是現在的標準,都屬於「左翼」。他們在大學裡也具有很大的影響。
的確,80年代的日本大學校園還很熱鬧,政治氛圍濃厚,到處是標語口號大字報:「政府糾弾」、「日米安保條約、廃止を」、「米軍、沖縄から撤退しろ」什麼的。外來人看不大明白,也無心參與,日本同學來勸也都婉拒。畢竟這陣勢在中國早就見過,再說外國人也不能干預日本內政。
有一次去學校,在地鐵車上看到一隊穿工裝,帶頭盔,臉上罩著大口罩的人,都集中在一節車廂裡。開始以為他們要去哪個建築工地,沒想到竟和我在同一站下車並且去同一所校園。一個便衣用對講機報告著隊伍的動態,而且就在我傍邊。校園裡的陣勢更是壯觀。前面搭著檯子,已有數百人聚集,周圍站著戴紅袖標的糾察隊,同來的那一隊此時也帶上了袖標加入糾察隊行列。校園周圍的大小街道上佈滿了警察機動隊和機動隊的車輛,正如身邊的日本朋友把他們稱作「老鼠」,那些行頭的確都是鼠皮顏色。但「老鼠」們並不進入校園,只在校外靜靜「待機」——日本警察沒大學當局的邀請是不可進入校園的。
而此時主席台的聲音也就格外響亮:我們能容忍政府這麼胡搞下去嗎?為了日本的將來,為了日本的下一代,我們要堅決反對「genpatsu」……。接著下面就跟著喊口號,手臂揮舞得也非常整齊。然而,最令我吃驚是那位振臂一呼而應者云集的講演者,竟是跟我很熟的幸田聖子女士。平時只知道在她「傘下」中國留學生多,沒想到她竟有這麼大的政治號召力。一個日本女生後來對我說,原來你和她認識啊!她可是個有名人。
那天行動以後,幸田女士帶我去她們本部參觀。那裡的人都很和藹,並不像剛才開會時那麼劍拔弩張。我請教她們剛才開會反對的是什麼,那個Genpatsu 的發音是什麼意思。
當時看到主席台周圍標語上的幾個漢字:「原発建設絶対反対」,猜想必與此有關。果然,Genpatsu就是「原發」這兩個漢字的讀音,是日語「原子力発電」的略寫。原來她們是在反對日本政府修建核電站計劃,態度也很堅決:「絕對!」。
記得後來我們就此做過一次討論。因為當時中國也正要修核電站,我認為是追求現代化的舉措,應該支持的,為什麼要發對?核電有什麼不好,總比三天兩頭停電強啊!我吃力地表達觀點和理由,並表示對她們的反核不理解。
幸田女士和藹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嚴肅。「嵐山君」,她語重心長:「你的這種意見日本也有,而且還不少。問題的關鍵是人類還控制不了自己,也沒完全掌握安全控制核電的技術,這樣的『核』在人類的手裡可靠嗎?而更糟糕的是人們往往忘卻自己的幼稚而去安易地與危險為伴。這很可怕。切爾諾貝利不就是眼前的事嗎?日本政府對此視而不見,仍在推進核電站建設,是極端的不負責任。我們支持中國現代化,但中國國土遼闊,可以有更好的解決能源的辦法,不一定非得破壞環境發展核電。」
但我那時對幸田女士的話不以為然,認為不過是發達國家的好心人在挽留第三世界的「田園風光」,讓那裡就那麼落後下去。然而,後來發現,不僅僅是幸田,上面提到的藤井老太、岡本老爺子、神田先生也都對核電持反對態度。
前兩位有著原子彈爆炸的強烈記憶,談核色變,認為叫「原子」的就沒有好東西,寧可點蠟也不想用核電。而神田則不同,他畢業於名牌大學,學的就是核物理,後來不僅辭了物理研究所的工作,還加入到「絕對反對」的行列裡來。「因為我是學核物理的,所以才要堅決反對『原發』」,神田那時如是說。
這次地震、海嘯發生後,福島核電站出了大事,讓世界睡不著覺,我才又想起他們,想起80年代那段留學時期的往事。岡本當時就已高齡,91年作古;藤井老太長壽,但身體很虛弱,靠輸氧才能略微移動,據她女兒說每天距離不過10米。神田先生2005年去世,死於肝癌。
那麼魁梧的人,說話聲音那麼洪亮,躺在寢棺裡竟縮成小小的一個,看了不禁令人鼻酸。但神田先生的遺囑是「誰都不許哭!」那葬禮也像他的為人,辦得別開生面,使人記憶尤深。請來300多人,擺上桌子,斟滿酒在他遺像下一起喝。啤酒清酒葡萄酒威士忌什麼都有,都是高級的——逝者用最後一筆錢來款待朋友。來者隨便喝,隨便吃,隨便聊,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因為這樣神田先生才高興。這幾年又先後有十幾個在那葬禮上喝酒的人去世,都是神田從事「反核運動」的夥伴。
幸田聖子女士三年前得了老年痴呆,回鄉下老家去了。實在是不能想像,那麼一個伶牙俐齒,思維敏捷,叱咤風雲的人物怎麼也會得這種病。
就這樣,死的死,老的老,「原發建設絕對反對」的那一代風化了。絕大多數世人並沒把那一代的呼喊、警告當回事,而是輕易相信了政府與能源商家共同編造的核能安全的神話,直到這個神話破滅。
3月20日,東京街頭重現「反核」遊行,引起了世界的關注。日本媒體以《日本人終於覺醒》予以報導。通過電視畫面,我彷彿又看到了曾經的那塊牌子,耳邊又想起幸田聖子女士那慷慨激昂的聲音:「原発建設絶対反対!」
然而,這次的標語牌是「原発をなくそう」(棄絕核能!)兩塊牌子合在一起,恰好構成一對:「未然」和「已然」。
也許幸田和神田他們是對的,此時我在想。
2011年3月20日東京澀谷的反核遊行,要求棄絕核電站。
標籤: 福島核電站 中日關係 日本人 在日中國留學生 八十年代 反核 原發建設
Source:
http://blog.sina.com.cn/s/blog_789460330100pfzi.html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