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上馬核電新技術無疑是賭博 專訪國際核能專家史蒂芬·托馬斯
南方週末記者 袁瑛
2011-07-08
過去四年，全球新建的核電站一共37座，其中24座在中國。在中國，發展核電最重要的問題是公眾需要獲得知情權，核電安全監管部門需要具備獨立的審查資格。
日本福島核危機之後，德國、瑞士等國陸續高調「棄核」，中國則逆流而上——2020年全國核電運行裝機容量達到8600萬千瓦的目標並未改變。近日，就核電發展成本、安全性以及技術路線之爭等問題，南方週末記者專訪了國際核能專家、英國格林威治大學教授史蒂芬·托馬斯。
南方週末：過去10年，核電經歷了復興，也經歷了退潮。在福島核危機給核電帶來的巨大影響下，中國似乎仍在堅定地推進核電發展計劃，您如何看待中國核電的發展？
史蒂芬·托馬斯：在福島核電事故發生之前，全球所謂的核電復興就已經逐漸衰落。福島核事件加速了這一趨勢，與此同時，福島核電站因為老化問題出現洩漏，也使得那些馬上到期的核電站再繼續獲得核准延長壽命的可能性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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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所謂「核電復興」，是人們基於對更安全、更簡易、也更經濟的新一代核電站設計的美好預期。然而，現實是新一代核電站的建設安裝成本遠遠比人們預想的要昂貴。對於很多國家，尤其是那些電力市場充分競爭的國家，核電對它們來說已經非常不具有經濟性，所謂的核電復興還只是一個傳說。
對於目前中國這樣的國家大力發展核電本無可厚非，但發展核電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財力投資。過去10年中，全球近440座核電站的總裝機容量一直保持在370,000兆瓦的水平。
在建的60個核電站中，有近一半在中國。過去四年，全球新建的核電站一共37座，其中24座在中國。「後發」的發展中國家能否利用西方已經成熟的核電技術這還仍是個未知數，而這些國家在核電信息披露以及獨立監管方面，又無法與西方國家相比。西方核電技術還需要進一步極大的完善，但無論如何，在中國，發展核電最重要的問題是公眾需要獲得知情權，核電安全監管部門也需要具備獨立的審查資格，這些才可以保證核電發展的某些決定不是完全取決於政府或核電公司。
史蒂芬·托馬斯
南方週末：在過去幾年中，可再生能源裝機容量持續增加，超過了核電的新增裝機容量，比起前者，核能的優勢在喪失嗎？
史蒂芬·托馬斯：除了中國，全球其他國家不景氣的經濟使得核電站的建設數量逐年下降。可再生能源一直都在通過技術更新、規模經濟在降低成本。
然而，在過去60年中，只有核電站的成本伴隨著人們對於新技術的追求在不斷增加。核電復興中人們所期待的「第三代加」（第三代改建技術），甚至是第四代技術可以降低這一成本，目前看來，不太可能。除了成本因素之外，可再生能源還具備選址容易，公眾反對更少以及政府財政補貼政策更明確等優勢。
南方週末：您曾經因極力反對南非的球床模塊高溫氣冷堆（PBMR）這一第四代核電技術，而在西方核能界引發巨大爭議。中國也引進了PBMR技術。您為何反對該技術？
史蒂芬·托馬斯：不得不說，PBMR是德國之前拋棄的技術。德國早在1994年的時候就已經建造了一個15兆瓦的實驗堆，一開始運行很成功，但直到300兆瓦的反應堆生產出來之後，就不斷遭遇技術故障，最終不得不永久關閉。很難說，這個舉動多大程度上是因為技術問題，還是成本考慮，但這項技術隨後被賣給了南非和中國。
PBMR的成本並不像人們預想的低廉，與此同時，PBMR還是會產生大量的核廢料無法處理。就我所知，PBMR的「慢化劑」使用的是石墨，而之前的反應堆使用的是水。在切爾諾貝利事件中，我們已經得到教訓，石墨這種材質很容易燃燒，給目前的核電站帶來額外的隱患。
作為第一個PBMR核電站的「實驗者」，南非從未公開承認其拋棄PBMR核電站的主要原因。在我看來，這應該是一個混合了技術和經濟成本考慮的綜合決定。1998年開始建設的該項目後期成本一度增加了10倍，而其商業訂單已經推到了25年之後。直到2010年，這一項目的商業設計報告還未通過相關部門的認可，預計該項目投入商業運作得等到2030年之後。
因此，當年在德國引起問題的PBMR如今又在南非重新上演，兩派觀點仍然爭執不休，希望同樣的問題不會在中國再次發生。
南方週末：如果PBMR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那麼其他國家對於第四代核電技術研發的重點在哪裡？
史蒂芬·托馬斯：目前全球已經陸續研發出了6種第四代核電設計，用來取代「第三代加」。第四代核電技術將更少地使用鈾，因此更為安全。
「第三代加」是從現有的核技術演化而來，但第四代核電技術是完全嶄新的設計，其中就包括高溫氣冷堆。美國自己的「下一代核電發展」計劃，目標是在2020年建成高溫氣冷堆。對於第四代核電技術而言，美國在研發的是比PBMR更先進的超高溫核反應堆（VHTR）。在美國對於核電的研發支持上，可以看出，優先考慮的是VHTR。
南方週末：目前中國是全球唯一一個在建AP1000核電站的國家，目前中國學者對於該項技術的爭議非常大，尤其是對於建安和運營成本的擔憂，您如何評價？
史蒂芬·托 斯 ：AP1000是西屋公司在2000年左右研發出來的第三代核電技術，就目前看來，美國沒有任何在建的第三代核電站。之前計劃修建30座，但其中大多數尚在醞釀中，其中兩座AP1000還在等待貸款擔保以及來自政府監管的許可。等到許可批准，美國第一個AP1000核電站最早也要等到2013年開工建設，但最終是否能夠開建還是個未知數。在美國和中國之外，其他國家5年之內都沒有建設AP1000的計劃，此外，AP1000在德國從未被考慮過。
我聽到中國核電公司聲稱的AP1000項目的建設安裝成本在1938－2400美元每千瓦發電量左右，這可能是基於中國較低的人工成本以及規模效應。這些乍聽起來都很合理，但從人工成本來說，全球核電人才極為短缺，中國在這部分並不能節省成本；與此同時，所謂的規模效應在過去60年中都未曾將核電的生產成本降下來，如今看來更不現實。因此，在假設成本在逐漸降低的情況下上馬AP1000無疑是賭博，特別是在福島核危機之後，由於新的安全系統設施的要求，核電成本之後更加上漲。
南方週末記者 袁瑛
2011-07-08
過去四年，全球新建的核電站一共37座，其中24座在中國。在中國，發展核電最重要的問題是公眾需要獲得知情權，核電安全監管部門需要具備獨立的審查資格。
日本福島核危機之後，德國、瑞士等國陸續高調「棄核」，中國則逆流而上——2020年全國核電運行裝機容量達到8600萬千瓦的目標並未改變。近日，就核電發展成本、安全性以及技術路線之爭等問題，南方週末記者專訪了國際核能專家、英國格林威治大學教授史蒂芬·托馬斯。
南方週末：過去10年，核電經歷了復興，也經歷了退潮。在福島核危機給核電帶來的巨大影響下，中國似乎仍在堅定地推進核電發展計劃，您如何看待中國核電的發展？
史蒂芬·托馬斯：在福島核電事故發生之前，全球所謂的核電復興就已經逐漸衰落。福島核事件加速了這一趨勢，與此同時，福島核電站因為老化問題出現洩漏，也使得那些馬上到期的核電站再繼續獲得核准延長壽命的可能性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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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所謂「核電復興」，是人們基於對更安全、更簡易、也更經濟的新一代核電站設計的美好預期。然而，現實是新一代核電站的建設安裝成本遠遠比人們預想的要昂貴。對於很多國家，尤其是那些電力市場充分競爭的國家，核電對它們來說已經非常不具有經濟性，所謂的核電復興還只是一個傳說。
對於目前中國這樣的國家大力發展核電本無可厚非，但發展核電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財力投資。過去10年中，全球近440座核電站的總裝機容量一直保持在370,000兆瓦的水平。
在建的60個核電站中，有近一半在中國。過去四年，全球新建的核電站一共37座，其中24座在中國。「後發」的發展中國家能否利用西方已經成熟的核電技術這還仍是個未知數，而這些國家在核電信息披露以及獨立監管方面，又無法與西方國家相比。西方核電技術還需要進一步極大的完善，但無論如何，在中國，發展核電最重要的問題是公眾需要獲得知情權，核電安全監管部門也需要具備獨立的審查資格，這些才可以保證核電發展的某些決定不是完全取決於政府或核電公司。
史蒂芬·托馬斯
南方週末：在過去幾年中，可再生能源裝機容量持續增加，超過了核電的新增裝機容量，比起前者，核能的優勢在喪失嗎？
史蒂芬·托馬斯：除了中國，全球其他國家不景氣的經濟使得核電站的建設數量逐年下降。可再生能源一直都在通過技術更新、規模經濟在降低成本。
然而，在過去60年中，只有核電站的成本伴隨著人們對於新技術的追求在不斷增加。核電復興中人們所期待的「第三代加」（第三代改建技術），甚至是第四代技術可以降低這一成本，目前看來，不太可能。除了成本因素之外，可再生能源還具備選址容易，公眾反對更少以及政府財政補貼政策更明確等優勢。
南方週末：您曾經因極力反對南非的球床模塊高溫氣冷堆（PBMR）這一第四代核電技術，而在西方核能界引發巨大爭議。中國也引進了PBMR技術。您為何反對該技術？
史蒂芬·托馬斯：不得不說，PBMR是德國之前拋棄的技術。德國早在1994年的時候就已經建造了一個15兆瓦的實驗堆，一開始運行很成功，但直到300兆瓦的反應堆生產出來之後，就不斷遭遇技術故障，最終不得不永久關閉。很難說，這個舉動多大程度上是因為技術問題，還是成本考慮，但這項技術隨後被賣給了南非和中國。
PBMR的成本並不像人們預想的低廉，與此同時，PBMR還是會產生大量的核廢料無法處理。就我所知，PBMR的「慢化劑」使用的是石墨，而之前的反應堆使用的是水。在切爾諾貝利事件中，我們已經得到教訓，石墨這種材質很容易燃燒，給目前的核電站帶來額外的隱患。
作為第一個PBMR核電站的「實驗者」，南非從未公開承認其拋棄PBMR核電站的主要原因。在我看來，這應該是一個混合了技術和經濟成本考慮的綜合決定。1998年開始建設的該項目後期成本一度增加了10倍，而其商業訂單已經推到了25年之後。直到2010年，這一項目的商業設計報告還未通過相關部門的認可，預計該項目投入商業運作得等到2030年之後。
因此，當年在德國引起問題的PBMR如今又在南非重新上演，兩派觀點仍然爭執不休，希望同樣的問題不會在中國再次發生。
南方週末：如果PBMR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那麼其他國家對於第四代核電技術研發的重點在哪裡？
史蒂芬·托馬斯：目前全球已經陸續研發出了6種第四代核電設計，用來取代「第三代加」。第四代核電技術將更少地使用鈾，因此更為安全。
「第三代加」是從現有的核技術演化而來，但第四代核電技術是完全嶄新的設計，其中就包括高溫氣冷堆。美國自己的「下一代核電發展」計劃，目標是在2020年建成高溫氣冷堆。對於第四代核電技術而言，美國在研發的是比PBMR更先進的超高溫核反應堆（VHTR）。在美國對於核電的研發支持上，可以看出，優先考慮的是VHTR。
南方週末：目前中國是全球唯一一個在建AP1000核電站的國家，目前中國學者對於該項技術的爭議非常大，尤其是對於建安和運營成本的擔憂，您如何評價？
史蒂芬·托 斯 ：AP1000是西屋公司在2000年左右研發出來的第三代核電技術，就目前看來，美國沒有任何在建的第三代核電站。之前計劃修建30座，但其中大多數尚在醞釀中，其中兩座AP1000還在等待貸款擔保以及來自政府監管的許可。等到許可批准，美國第一個AP1000核電站最早也要等到2013年開工建設，但最終是否能夠開建還是個未知數。在美國和中國之外，其他國家5年之內都沒有建設AP1000的計劃，此外，AP1000在德國從未被考慮過。
我聽到中國核電公司聲稱的AP1000項目的建設安裝成本在1938－2400美元每千瓦發電量左右，這可能是基於中國較低的人工成本以及規模效應。這些乍聽起來都很合理，但從人工成本來說，全球核電人才極為短缺，中國在這部分並不能節省成本；與此同時，所謂的規模效應在過去60年中都未曾將核電的生產成本降下來，如今看來更不現實。因此，在假設成本在逐漸降低的情況下上馬AP1000無疑是賭博，特別是在福島核危機之後，由於新的安全系統設施的要求，核電成本之後更加上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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