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生活質素 不是能源消耗

是生活質素 不是能源消耗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
──國際核能專家施耐德談核能、能源政策和服務
3/16/2014

【明報專訊】今年初香港特區政府表示,準備在今年第一季就能源組合展開諮詢,誰知諮詢還未開始,中電已宣布未來五年從大亞灣核電廠增加輸入一成核電。3月11日福島核災三周年前夕,香港核學會召開記者招待會,表明支持繼續使用核電,原因是核能在成本、穩定性、可靠度和減排方面佔優。究竟事實是否如此?核能能否保障或改善市民的生活質素?筆者就這些問題訪問了日前來港的國際能源與核電政策專家施耐德(Mycle Schneider)。

政:葉柱政施:施耐德

新核電廠是「氣候殺手」

政:有些人說核電是低碳能源。在這個能源需求不斷增長的時代,核電有助減輕氣候變化的問題。

施:我們要把新建的核電廠與現行運轉中的核電廠分開來討論。新的核電廠毋庸置疑是「氣候殺手」。的確,核電廠的碳排放相對較低。如果從開採鈾礦到核廢料管理整個生命周期來分析,核能每發一度電所排放的碳相當低,甚至比光伏發電還要低。不過,我們要考慮的是每一元的投資到底可以減少多少溫室氣體,又需要多少時間?現在已經有很多比核能更便宜、更快捷的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方法。相對於其他更有效的減碳選項,對核能的投資每增加一分,只會導致更多和更長的溫室氣體排放。所以我認為新建的核電廠是氣候殺手。

至於運轉中的核電廠,要評估的話比較複雜,因為每間廠的情不同,特別是從經濟效率的角度看。但是,美國已經有一些獲准延役的核電廠因為經濟上太不划算而關閉。減排的問題也是一樣。既然核電廠因發電成本太昂貴,而不適合作為供電選項,同樣的,以其作為減碳方法,亦不合理。且,現存的核電廠也是技術創新的重大障礙。

政:針對核電廠的溫室氣體排放,不同的研究有不同的結論。一些研究說核電廠排放的溫室氣體跟天然氣差不多,但你說比太陽能或風能還要少……

施:我們必須審慎地看待這些比較數據。核電溫室氣體排放的生命周期分析中,有一個主要因素——生產濃縮鈾所需的能源。這佔其碳排放的最大比重。如實情如此,問題關鍵就是生產濃縮鈾所需電力的來源。不同國家之間差別很大,因此計算出來的溫室氣體排放量也有很大差異。

政:這是否表示讓現存的核電廠繼續運作是合理的?

施:並非如此。我只是說,每座反應堆的情不同,而且這只是從經濟角度考慮,並且僅考慮反應堆運轉時的碳排放是零或接近零。但是,我們愈來愈清楚知道,即使是已攤銷建廠成本的反應堆,繼續營運的發電成本也太過昂貴。還有很多更有效的方法可以應對氣候變化,首要做的就是推行能源效益措施

政:如何衡量核電廠帶來的風險與其減輕氣候變化的貢獻?

施:這個問題並沒有客觀的答案。每個社會都要自行決定接受多少風險,但這個決定必須建基於充分又真確的認知(educated knowledge)而非口號宣傳。

核電廠的潛在危險十分之高。長久以來,核電支持者均以發生事故的機率極低,故即使潛在危險極高,但兩者相乘以所得出風險,是社會可接受的。但我認為這公式是徹底錯誤的,因為關鍵的問題是潛在危險有多大。事實上,潛在危險非常大。今時今日討論機率風險(probability risk)是毫無意義的,尤其是所有高風險設施(包括核電設施)都要面對大規模恐怖襲擊的威脅。911之後,每項對核電設施的風險評估都應假定有20人為了對社會造成重大破壞而不惜自殺。但目前的核能安全主管單位,仍是彷彿911事件未曾發生一般,採用舊思維評估核電風險。所以我認為社會大眾應揚棄傳統的風險管理公式,若欲使風險降低至社會可接受的程度,首要之務為降低潛在危險,而非寄望於低的事故發生機率。

市民需要的是「能源服務」

政:一些人認為在能源組合中加入核電,可以令能源供應更多樣化,令能源供應更穩定和提升能源安全。

施:對民眾而言,能否享有「能源服務」才是最重要和最根本的。簡而言之,關鍵並非在於供應一度電力的發電結構是否具有高的能源安全度,而是這一度電力可提供的能源服務是否能滿足民眾生活所需。法國使用核電比例全球最高,但卻有四百萬人由於不能負擔電費而成為「能源貧困戶」能源供應穩定無法確保人們可以享用能源在法國,民眾會因無力支付電費提供足夠暖氣而在冬天凍死的

所以我不關心能源供應穩定與安全,我關注的是「能源服務」的供應穩定與安全,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據估計,即使在2008年經濟危機出現以前的巴黎,超出預期的冬季死亡率也高達10%。在英國,超出預期的冬季死亡個案有25,000至40,000人。而分析指出能源效率與超出預期冬季死亡率方具相關性。所以我關心的並非能源供應,而是該如何確保民眾冬天可享有溫暖而夏天可享有涼爽(也可以用非使用能源方式解決)

政:概念上我們可以分辨能源服務和能源供應,但事實上大部分的能源服務都來自能源供應。

施: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必須更明智地獲得各種服務,並增加其所佔的比例,首要考慮的是各種「被動方案」(passive solution),即不靠消耗燃料產生服務的系統。「被動房(passive house)」和「增能建築(plus house)」等概念並非紙上談兵,現在已經有一些沒有主動供暖系統的房屋,也有規模較大的辦公室大樓是增能的,即生產的能源比消耗的多

政:節能建築之間需要空間,人口密集的地方如香港的市中心幾乎不可能做到,除非政府修訂大量法例,但這又會涉及侵犯業主的產權等問題。

施:這確實是難題。但非此即彼式的討論意義不大。從香港基建的現來看,可以改善的地方極多。即使不考慮高樓大廈的遮光,還可以做好隔熱、更好的空氣流動……還有一大堆涉及城市規劃和建築設計的改變。但我想強調的是,節能是我們必定的選擇

政:有人認為,跟煤電比較,核電帶來的空氣污染很少。你有什麼看法呢?

施:答案跟氣候變化的問題一樣。兩者沒有任何分別。

中國核能發展令人憂慮

政:另一個人們普遍對核能的印象是:「核能很便宜」。你認為對嗎?

施:我完全不知道中國核能的成本是多少,因為沒有人能夠取得相關資料去計算其成本。但我們知道,核電的資本投資,佔了電價成本的一大部分。我們也知道,中國大陸的工作條件,在西歐國家或北美是不會被接受的。也許工作條件與工資水平是使中國核電比歐盟便宜的原因之一。即使這樣,核電也並不便宜,核電只是相對便宜吧了

另一個問題是品質檢定,這是核電在其他國家非常昂貴的原因之一。譬如,在建造核電廠的過程中,如果有些部件被評為不合格,那就得重新再造,混凝土或焊接工作需要再做一遍,諸如此類。品質檢定嚴謹,這種情就經常出現。安全問題對核能的經濟也有重大影響。

在中國以外,我們比較清楚核電的成本有多昂貴,卻仍然難以確切知道成本是多少,因為迄今為止,在地球上還未找到一處可以安全永久存放高階輻射核廢料的地方沒有人可以說出核電的真正成本,因為根本無人知道管理高階輻射核廢料的成本是多少。撇除這點不談,我們也清楚知道,核電是其中一種最昂貴的發電方式

政:談到中國發展核能,那些方面最讓你憂慮?

施:要從外面判斷中國的核能發展計劃十分困難,大概在中國境內也不容易,因為可以取得的資訊十分有限。資訊不足,便無法評估,這令人憂慮。中國的核能發展雄心勃勃,計劃在短時間內興建很多核電設施。這帶來兩個問題,第一是技術人員建立,第二是品質檢定,而後者是最重要的問題,但外面的分析員卻一點也看不清。我不知道中國是如何進行品質檢定的。從中國核電廠興建的速度來看,品質檢定是最令人擔憂的一環。

利用再生能源改善生活質素

政:為什麼核能高效、便宜、清潔與零排放等等的說法常在大眾傳媒,甚至在學校教科書中出現,還被看作是無可爭議的事實?為什麼人們會相信這些說法?

施:我無法回答第一個問題,你要自己找答案,因為它牽涉你身處的社會如何運作,關乎這個地方的決策過程,對此我不會評論。至於第二個問題,我只能說「現代宣傳機器很有效」。核能工業在一個封閉的小圈子內運作,業內中人思想上很少互相啟發,這很不利於發展新思維和開放的胸襟。過去不足十年間,有關效率的概念取得的前所未有的進展。譬如說更新集體房屋,將房子變成符合「被動房」的標準,令房子可以將原來消耗的能源最高減少達七成。這在技術上是可行的。「被動房」的概念一點也不新,很多年前已經有人這樣做了。

改進房子較為複雜,但現在已經可以做到。當然,最大的改變是再生能源的技術。其中一個例子是太陽光電系統——指整個系統而不止是光伏板──的成本以每千瓦計,在過去七年下跌了約四分之三。今天,只要你在省電措施方面做好,以太陽能供應你餘下的能源需要可說輕而易舉。我們在巴黎的家是一間獨立屋,一百平方米。我們每年每人耗用少於500度的電力。用光電生產這個水平的能源非常容易和便宜。問題是我們的屋頂並非向南,那為何我們不借用鄰居的屋頂協助發電?這就涉及法規方面的問題。但我強調的是,成本已非再生能源發展的限制。這關乎能源業的民主化如果人們真的決定要自己發電,事情會變得很不一樣。加拿大已經累積了25年離網發電的經驗,所以我們知道這是可行的,而且非常經濟。很多很多人現在都有能力這樣做了。在德國,有多達130萬部發電機。每40個家庭中有一個在屋頂安裝了太陽能系統。

政:現時有沒有任何研究,探討大規模發展可再生能源的後果和和影響呢?

施:有一些關於稀有金屬的研究,但這類研究有一個很大問題:它們假設電力的消耗水平是多少?研究結果視乎其假設的耗電水平。對我來說,再生能源很明顯不可能應付目前的耗電水平。這是很清楚的。只想以再生能源取代化石和核能燃料是完全不合理的。我們必須徹底改變使用燃料的方式。從能源的角度來看,只有這樣才行得通和合乎經濟效益。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我們不能繼續現在的消耗水平。

香港竟然想從核電站多買10%的電力,這實在令人驚訝。很明顯,香港在用電方面很沒有效率!你們只要針對建築物的基礎設施採取適當措施,就可以達到同樣的結果,但同時令成本減少。不但如此,這樣做還可以提升人們的生活質素。譬如,如果房屋的隔音和隔熱設計得到改善,房子裏的噪音水平也會降低。這不單有助減少能源的消耗,人們的生活質素也會提升。如果購買核電,生活質素將不會有類似的改善。對我來說,能源政策的目標是改善人們的生活質素。

政:政府總是說人口不斷增長,如果要保持目前的生活水平,我們就需要更多電力,而我們只能選擇核電或天然氣。天然氣比較昂貴,所以選擇核電。

施:這種說法背後的假設是錯的。我們應該問:香港人需要什麼樣的能源服務?基本生活如煮食、通訊、照明、保暖、消暑以至交通等方面有什麼需要?要確定知道市民這方面需要什麼並不容易,但並非不可能。確定了市民的需要後,市民就可以討論,譬如,就溫度來說,大家感到舒適的水平是什麼。照明也一樣。這些範疇科學家也研究過。我們應讓科學直接面對人們表達的需要,這樣我們才可以按照人們對能源服務的需要設計樓宇、規劃城市、翻新建築等。燃料和其他能源問題,則是較後階段和另一層次的討論。



施耐德(Mycle Schneider),法籍的國際核能及能源政策專家,專門研究核電與再生能源,曾為多個歐洲國家和國際原子能總署,就能源和經濟及核能安全等問題,提供政策上的建議。他近年出任「首爾國際能源顧問委員會」統籌,就能源問題為首爾市政府提供意見。2012年他聯同另外兩位能源專家,發表了《2012世界核能產業現報告》,分析核電成本和再生能源的發展。福島核災三周年他應邀到港出席「核電歸零.能源再生」民間研討會。



葉柱政,香港核能輻射研究會成員。日本福島核災發生後不久,受朋友所託,翻譯了一套關於切爾諾貝爾核災的訪問紀錄片,當中提到,一場核災足以污染半個地球,輻射卻無安全水平可言,又說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等看似權威中立的聯合國組織其實是核能推銷員。半信半疑之下,一面看書看學術論文看紀錄片求證,一面四出到科學館等地聽聽本地的專家學者教授說什麼,再留意大小傳媒發布的各種消息,才發現原來自己真的一直被蒙在鼓裏,核電集團的公關工作真的無處不在。

文 × 葉柱政
協力 × 戴文彩、詩雅
編輯 梁詠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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