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棄核,先驅還是先烈?

德國棄核,先驅還是先烈?
——本報記者親歷棄核後的德國
2011年12月22日 星期四
南方周末數字報

德國雖已棄核,但核廢料處置卻一直困擾政府——2011年11月底,德國反核人士正試圖阻止裝有核廢料的列車通過。

德國棄核九個月後,全世界的支持者和反對者依舊為此爭論不休。這個冬天,德國是否會發生電荒?民眾能否承受高電價?壟斷能源巨頭將如何挑戰政府?未來四十年,被寄予厚望的可再生能源又能否拯救德國?

南方週末記者 馮潔
發自德國柏林 漢堡
棄核,歐洲之風?

12月的德國柏林已進入音樂會季,一個月足足有500場。紳士淑媛們將大衣寄存在衣帽間,坐在燈火通明的音樂大廳裡,衣衫單薄,卻冒著汗。

傳說中的缺電和停電,並未發生——九個月前,德國宣佈放棄核電。和許多歐洲城市一樣,聖誕前的柏林、漢堡,燈火依舊徹夜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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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德國駐華大使施明賢6月的一句戲言,「我們沒打算回到點燈籠的17世紀」。不過,一些枯燥的數字正在反映細微的變化。

據法國電力公司數據,截至2011年7月,法國連續四個月成為對德國的電力純出口國。

鄰居法國鬆了口氣,幸好這個冬天不太冷。每年的1月至3月,法國都需要從德國進口大量電力來供熱。如果棄核發生在2010年極寒的冬日法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棄核,正搧動了一隻歐洲蝴蝶的翅膀——整個歐洲都在考慮到底要不要核能。

意大利全民公投後,決定步德國後塵;曾於2010年取消「禁核令」的瑞典也可能走回頭路;比利時則計劃在2025年成為「無核國」;荷蘭唯一的核電站,未來將壽終正寢。

不過,德國很清楚,歐洲盟友並不會完全追隨他。

核電比例超過八成的法國,早在德國宣佈棄核之初,就明確表示不會放棄建設新一代核電站的計劃。英國則表示會擴大核電裝機規模。目前歐盟境內的143座核電站中,法國和英國共有77座,超過歐盟國家半數以上。

除法國、英國外,德國追隨者芬蘭一反常態打算擴大核電裝機容量,夾在德國和波蘭中間的捷克,則宣佈要新建更多核電站。

「面對核電,每個國家都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選擇。」2011年6月,德國駐華大使施明賢在北京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核」去「煤」存之悖論

全世界都在關注德國如何度過這個冬天。

Oliver Marc Hartwich,一位澳大利亞獨立研究機構的專家,嘲笑德國為了應付棄核留下的「爛攤子」,不惜讓燃煤電廠起死回生。

《悉尼先驅晨報》稱默克爾是「壞總理」,還送給她一幅漫畫——「德國的某個地方」,一個象徵清潔能源的風力渦輪發電機下面有兩座冒著濃煙的大煙囪。

澳大利亞人還添了句旁白:「親愛的總理,嗯,事實上,這是一項澳大利亞新發明。我們管它叫『煤動力風機』。」

目前,德國已計劃新建26座燃煤電廠,而過去十年裡,德國給原煤開採業的補貼減少了一半,並計劃在2018年前徹底終止補貼。

德國聯邦經濟技術部能源研究負責人Diethard Mager明確表示,德國要從俄羅斯甚至南亞國家進口更多石油、煤炭和天然氣。

德國聯邦經濟部最近承認,未來五年他們會給燃煤和燃氣電廠準備一份高達1.66億歐元的補貼。這筆錢來自一個原本打算扶持節能技術的基金。更矛盾的是,該基金的初始資金來自歐洲的碳排放交易系統——後者旨在讓歐盟借助市場力量降低減排成本。

除火電起死回生,更諷刺的是,德國自己棄核卻改用鄰居的核電——2011年上半年,法國出口到德國的電力比去年同期增長了50%,捷克出口到德國的電力則增加了6倍多。法國、捷克都是核電愛好者。

赫拉克勒斯難題

2011年夏天,當德國總理默克爾決定讓德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無核國」時,憤怒的電力巨頭萊茵集團(RWE)CEO於爾根·格羅斯曼就警告說,棄核之於德國,無異於赫拉克勒斯難題。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他舉得起整個世界,卻舉不動自己。

默克爾為德國未來開出的藥方是綠色能源。核電留下的電力空缺,將分別由風電、太陽能發電和高效燃氣電站填補。

現在看來,最簡單的是建燃氣電站。風能和太陽能電站則要等待電網和儲能設施先行改進——現有的電網不夠用,新電網建設緩慢。

2011年8月,於爾根·格羅斯曼曾抱怨,從法國、捷克進口的電力讓RWE的輸電線路不堪重負,如果增加新負荷,「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

更麻煩的是,德國電網的目標是到2020年建成4500公里,而實際建成的只有100公里。

「要想實現目標,建電網的速度必須從現在的18公里/年,提高到500公里/年。」歐洲能源巨頭Vattenfall公司管理事務部負責人Olaf Litwiakow說。

能源巨頭Eon下設的一家氣候和可再生能源研究中心的負責人,12月初向《金融時報》表示,如果德國想實現可再生能源目標(可再生能源在電力消費中的比例,從目前20%提高到2030年的50%、2050年的80%),必須每年建兩到三個大型風電場。

「但現在建了多少呢?一共兩個。」 說。

那些「棄核」挑戰者

讓默克爾感到寒意的不僅是可再生能源的不確定性,國內的挑戰者同樣讓她感到陣陣寒意。

身為德國四大能源巨頭之一,Vattenfall正在華盛頓的國際投資糾紛處理中心起訴德國政府,要求賠償關閉核電站給它造成的數百萬歐元的損失。

2011年11月中旬,另一能源巨頭Eon也向聯邦法院提出訟訴,指控德國政府關閉核電站的決定違法,要求予以賠償。

如果兩項指控成立,德國電價會比預期的還高。屆時,願意為綠色電力埋單的民眾是否能接受巨額賬單、工業是否還能有競爭力,都不得而知。

2010年年中,聯邦經濟與勞動部(BMWI)收到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要實現40%的可再生能源比例,只要再新建250公里電網就夠了,而不是能源巨頭們說的4500公里。

「有時候,一些大能源企業也在暗中反對新的輸電線路建設,」生態邏輯研究所,一家從事能源環境研究的非營利智庫的所長 Andreas Kraemer說,「他們不希望新電網給新的能源企業提供機會,讓它們成為競爭者,進入原本牢牢被自己把控的能源市場。」

2011年6月,施明賢在北京明確表示,德國顯然還想保持工業領先,但在四大能源巨頭(RWE、Eon、EnBW和Vattenfall)不時對德國棄核政策陽奉陰違之時,看上去最易受傷害的可能會是能源密集工業,而不是巨頭們。

「德國有一套增加即時電力供應的系統。需要時,這個系統會求助於工業企業,調整它們的用電量,而不是求助於能源巨頭。」Andreas Kraemer說。

誰為電價埋單?

過去十八個月,美國明尼蘇達州平原研究學會執行理事Rolf Nordstrom多次前往德國。他和同行者驚奇地發現,德國民眾竟然願意為可再生能源多付電費。

根據民意測驗,76%的德國民眾表示贊成FIT。FIT是德國為鼓勵可再生能源發展而設立的稅收系統,每個德國人每年為此要多付250歐元的電費。

嚴謹的德國人也做過幾個版本的估算。最初的估計來自聯邦經濟部部長Phillip Rosler,他預估的漲幅是1歐分/度。

這個估計很快被證明過於樂觀。一家德國權威的科研機構計算後認為,漲幅在5歐分/度,一個普通家庭為此每年要多付150歐元。另一家機構的預估則是,只要多25歐元就夠了。

施明賢曾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超過80%的德國民眾支持棄核,「他們願意為自己的選擇承擔電費上漲的代價」。

「電價最後漲多少,還要看能源公司起訴政府的結果。」生態邏輯研究所研究團隊在一份報告裡寫道。

當各國還在質疑可再生能源競爭力時,德國開始思考四十年後的事——怎樣才能讓德國的能源系統「對環境無害、可靠和負擔得起」。

2011年12月8日下午, Werner Frohwitter開著豐田普銳斯油電混合動力車,來到柏林南部一個原東德境內的小村Feldheim。

Werner供職於一家叫Energiequelle的可再生能源公司。這家公司和Feldheim村民簽了協議,現在,小村成了德國第一個完全由風電、生物質發電、生物質供熱解決用電問題的村莊。未來,145位村民有望靠賣電過上更好的日子。

這正是政策制定者樂見的結果——棄核給可再生能源的生長提供了空間,儘管爭論還在繼續,儘管能源巨頭轉向可再生能源發展的步伐依舊遲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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